端倪(1 / 2)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第14年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等一下!”
许穆玖背着包刚打开门,身后便传来许一零急切的声音。
他转过身,许一零正朝他走过来,看见许一零手上抓着的小瓶子,他心里暗叫不好。
“你是不是故意把防晒霜落在房间了?”许一零扬了扬手中的防晒霜瓶,小声地质问。
“这……”
“然后告诉我你忘了,对不对?”
到时候就算被发现撒了谎也没事,先斩后奏,她根本不能把他怎么样。
许穆玖认输地低下头,为难地嘟哝道:“真的不能带过去……”
“军训的太阳那么毒!”许一零的眉头紧拧,严肃地提醒他,“你想想你初一那次都晒成什么样子了……”
许穆玖初一军训第三天的时候皮肤被晒伤了,两颊红了一片,活似烤山芋,甚至蜕了些皮,一碰就刺痛非常,过了两天才痊愈。
“那次我们没帽子,这次不会了。而且,”许穆玖难得在许一零面前扭捏起来,“……到时候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涂这个,他们肯定会笑话我。”
“你不是总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?”
是啊,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?自己舒服不就行了?
可是,他好像已经违反过这句话好多次了。
“不一样,”许穆玖理了理自己的衣领,一本正经地强调,“这是尊严问题。”说罢他自己反而绷不住笑出声来。
许一零并没有和许穆玖一起笑,依旧是严肃的表情。
许穆玖尴尬地碰了碰自己鼻尖,小声说道:
“那个,我突然有一点点在乎了……”
俗话说得好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
许一零叹了口气:“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不想带?”
“我说不过你。”
“或者,哪怕带过去不拿出来用呢?”
“那怎么行,不用还带,那不是骗人吗?”
“你这样就不是骗人了?”
“所以我说自己说不过你嘛……”许穆玖有些委屈,他原来以为这是个很自然的小谎,没想到许一零在他出门前就发现了,还直接戳穿了他的伎俩。
“许穆玖!”站在阳台的穆丽菁的催促声打破了僵局,“你爸已经把车开到楼下了,你抓紧时间,他送完你还得去上班呢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许穆玖答应了一声,随后看了看许一零,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防晒霜。
只是过个五六天就回来了。
“我带着。”不知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,许穆玖最终还是妥协地接过防晒霜,打开了大门。
“妈,”许穆玖冲阳台的方向打了招呼,“我走了。”
“嗯。”
一直到大门完全在眼前关上,母亲都没有回头。
旭日顶着微醺的面色,轻披绣着金丝边云纹薄纱,慵懒地从地平线起身,不慎打翻胭脂盒,石榴娇弥散于天地之间,将光线染作赪霞色。
晨间的露水打湿了玻璃车窗,外面的芦苇丛透过沾湿的车窗被切成了抽象的碎块。
听说这一带过不了多久也要建小区了。
等到那条去市中心的新路建好之后,附近的房价也要涨了。
“大玖,”许常均看了一眼后视镜,问道,“刚才临走的时候你妈和你说什么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许穆玖收回撑住下巴的手,眸光微敛,没有接着说下去。
原因是什么,他很清楚。
母亲从阳台向下注视这辆车的时候,她一定希望这车是开往林城一中的,可惜事与愿违,它真正的目的地是附中。
附中在林城还算是提得上名字的高中,但它的本一率比一中少了将近百分之十几,这在穆丽菁眼里就是天大的差别。
六月二十八日,晚上六点公布中考成绩。
手有些脱力。
目光落在一串数字上,直奔总分,看到那个数字的一瞬间,他知道自己认得这是什么数字,但大脑几乎是怠机状态,失去了分析能力。
意识到这真的是自己的中考成绩后,他连忙去看自己的单科成绩。
最终成绩比他二模成绩只高了一分,尤其是语文,甚至低出了他的平均水平不少。他一项一项地拿各个数字和自己平时的单科成绩比较,他期待自己能看出端倪,可心中已然有了无法逆转的判断。
浏览分析的过程花费了不过半分钟,他却觉得好像有人死死按着他的头、逼迫他看最不想看的东西,每一秒,成绩在他脑中反复刻印,既漫长又煎熬,势要让他吃透这份代表失败的苦果。
“怎么样?能去一中吗?”穆丽菁迫不及待在一旁询问。
即使是凭指标生的身份,自己也与林城一中无缘了。
可许穆玖只是摇了摇头: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
初中生活已经结束了,这就是最后的结果,无论接受与否,都没有一丝一毫回旋的余地。
四模结束之后许穆玖就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中考的结果了,这样的结局虽然很遗憾,但他稍微调整一下,不是完全不能接受,他担心的是不能接受的另有其人。
他有预感,接下来的生活绝不轻松。
那天晚上,穆丽菁不死心地查询往年的切分线,意图找到低于许穆玖分数的分数线,迟迟无果,她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焦急变为恼怒,最后,一家人围着饭桌,却没有人动筷子,都在听穆丽菁对许穆玖的责问:
“你好意思说这是你考的分数吗?”
“之前那三模成绩不是挺好的吗?这次怎么回事?”
“你考语文的时候带脑子了吗?拖了多大后腿你知道吗?”
“当初你连重点班都待不稳我就知道你是这幅德行!”
……
母亲的喋喋不休扰得许穆玖十分烦躁。
如果可以,他想捂住耳朵或者直接离开。
但他不能。
日复一日熟悉的措辞让他听到麻木,他咬着牙,一句话都不说,最后干脆盯着桌面分神不去听她的唠叨。
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,所有人的情绪都处在一片阴影之下。
许常均顺着穆丽菁的话批评了两句许穆玖,随后便好言好语地劝穆丽菁消气。
许一零为许穆玖辩白正好撞上了穆丽菁的气头,被穆丽菁呛了回去:
“还有你!”穆丽菁瞪着许一零一通怒吼,“期末擦边留在重点班你就得意了是吧?一天到晚就知道玩,跟你哥好的不学学坏的,再这么下去你就完了!”
“你那是什么眼神!”穆丽菁腾地起身,一掌拍在桌子上,“我说错了吗!你是不是也不想去一中?不想留在重点班了?你想去哪?附中?三中?要么不学了,去技校?”
说着说着,穆丽菁的胃猛地一阵绞痛,在这种时候发作,生生要夺去她半条命。她捂着腹部倒吸了一口冷气,疼痛和失望急攻心口。
“妈……”
她抬头,儿女错愕的脸映入眼底。
他们不像她,没有她的影子,不懂她的用心,也与她期望的样子不同,想到这,眼泪随着落空的恐惧从眼眶滴落:
“你们现在有的这些好资源,是我们当年挤破头也想不来的……”
她想尽办法让他们变得优秀,她最怕他们不珍惜对曾经的她而言梦寐以求的机会,最怕他们步入她的后尘,最怕他们以后会后悔。
儿女不忍和她对上视线。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他们自己身上背负了哪些无法割弃的责任,压得他们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深恶痛绝,她的咄咄逼人成为滋养他们叛逆的沃土,她的悲恸哭诉是释放他们内疚的钥匙。
许多年来,他们在这两种状态下起起伏伏,被撕扯,被按压,被塑造,逃避、恐惧却又不得不面对,成了与他们密不可分、共生共存的噩梦。
那天晚上,穆丽菁没吃饭,其他人也没吃。
许常均扶着穆丽菁回到他们卧室,许穆玖也回到自己房间。
不知用了多久,许穆玖从刚才的情绪里抽离出来,他发现:
他饿了。
他不敢说。
他必须和其他人一样不吃饭。
按理说,他没考好,母亲被他气得胃痛吃不下饭,其他人也没吃。
只有没心没肺、不孝顺、不上进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能感到饥饿吧?
但是,他居然若无其事地饿了。
这件事带给他的自责似乎比没有考好的自责大。
正当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,房间门被叩响了。
叩门的力度不大,应该是许一零。
在安静的房间里,这细小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密报的信号,还像窃窃私语。
打开门,许一零就站在门口,手里还端着一盘子吃的:
“你吃吗?电饼档做的,煎饼。”
许一零,煎饼,父母的房间还有饭厅的桌子,许穆玖一时不知道该看哪。
“你先进来吧。”
“噢。”
许穆玖关上门,问道:
“妈呢?”
“在房间,爸在和她说话。”
“她吃过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许一零摇摇头,“我和爸说了,如果他们不想吃饭,锅里还有饼。”
桌上的饭菜本来是用来庆祝中考出分的,不过现在所有人都认为面对这个结果不该吃这顿费阵仗的饭了。
煎饼是用电饼档做的,怪不得刚才外面没什么声音。许穆玖原以为那段时间许一零一直在自己房间。
“谢谢……”许穆玖拿起煎饼,突然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,“你说,我是不是不该饿?”
“饿了就是饿了,哪有该不该的?”
这种话以前许穆玖也说过给许一零听。
可是一旦自己遇到问题,自己往往劝不了自己。
“我是说,我惹妈、惹你们生气,你们都没吃,我也应该没胃口吃东西的。”
“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对不起她,觉得自己也要和大家一样情绪低迷,但是你能量消耗完了,情绪也控制不了,”许一零也拿了一块煎饼,“如果你不饿那就算了,如果你真的饿了……别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。”
“真的谢谢……”许穆玖咬了一口饼。
是糖饼。
“我只能做这些了。”
第二天,许穆玖去学校拿录取通知单。穆丽菁没有去,许常均在上班,最后是许一零陪着他拿了通知单,去附中报道。
附中的校园比南路中学的大,他们不愿太早回家看母亲的脸色,于是特意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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