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饮杯中月、贰肆(2 / 2)
他因为逃脱顺利而庆幸的哼笑两声,随即就又因为寂寞而无声哭着。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该不会註定一生都在逃,也一生都寂寞吧?想要的求之不得,不想要的又如附骨之蛆。可是他永远不想妥协,哪怕一世独尝寂寞滋味,他不想要的,谁都不能逼他接受。
***
寂明馆内,春蓼坐在虚掩的圆窗边小口啜饮新茶,馆内负责接待客人的女子进到她所在的厢房行了一礼说:「小春娘子,今日事先约好的患者都看完了,只剩杨氏母子没出现。请问娘子还要等么?」
春蓼翻着手上书籍点头说:「就再等一会儿吧,反正左右无事。」
春蓼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也没等来那对母子,于是打算离开寂明馆出城去,为了方便採药和修炼,她并不住城里,而是选择在近郊,与她同住的还有一位唤作光的羽族青年,虽然他们并无血缘,却以兄妹相称。光是符修,亦是剑修,住屋周围都有他设下的无形符阵,为的是保障小妹和自身安危,因为他们不仅是妖族,也是神裔,这身份偶尔会招来一些麻烦。
春蓼看似信步走在城中街道上,但迈开一步身影就挪移数丈,这是她们兔族天生擅长的法术,只不过神裔的兔族如今也只剩她一个了。快出城时她听到有女子带着哭腔焦急说话,转头就见有位少妇到处拦人追问自己儿子在哪里,她轻讶一声,那少妇的长相清丽脱俗,令人难忘,不就是昨天来过寂明馆的杨氏?
杨雿熙像无头苍蝇般逢人就问她儿子去哪里,往来过客皆摇头敷衍一句不知道,或乾脆闪过她不理睬,她急得快哭出来,这时终于有两个男人停下来关心她说:「我们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啊,这就带你去找他。」
杨雿熙揉了揉带水气的双眼,看来楚楚可怜,她一听那些话就焦急拉着其中一人的衣袖催促:「那你快带我去找他吧,我好担心他,快点啊。」
春蓼瞧出那两个男人猥琐邪气,根本不是真心想帮忙,于是悄悄跟了上去。果然那两人把杨雿熙带进巷弄深处就露出真面目,他们抓着杨雿熙的手想扯她衣裙。
「啊、这是干什么啦?」杨雿熙惊慌大叫的同时,一颗带刺的小黑果实击中两男胡来的手,两男疼得怪叫,春蓼现身将杨雿熙护到身后。
「哟,一个小女娃也敢管间事啊。」其中一个男子扭头啐了下口水,搓了搓手走向春蓼他们。他的伙伴连忙拉住他说:「喂,你看她头上是什么。」
春蓼微微挑眉,把原本贴在脑袋上的兔耳竖起,面无表情威吓道:「不想受罪就滚,不然将你们炼成傀儡。」话虽如此,她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两个歹人,方才扔的果实迅速长成紫色细藤悄然缠上了两男的手脚。
春蓼无视他们求救的叫喊,只提示说:「想平安离开就别动,它们只缠着想逃的猎物。」她只是用自身法力催生果实,那些紫色藤蔓维持不了多久,单纯是想吓唬他们罢了。恐吓完两男,她就带杨雿熙离开巷子。
杨雿熙再傻都晓得是春蓼救了她,也认出这是寂明馆的小兔儿,她看小兔儿本事不小,绕到春蓼面前跪下拜求,窘迫哭喊:「多谢小兔儿仙子救了我,求求小兔儿再帮帮我,我宝贝儿子不见了,他不见了,一整晚都没回来,我、我问好多人,他们都不晓得,邻居大婶也只说儿子晚点可能就回来,可我觉得他有危险,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。慕珂,宝贝儿子,呜……」
春蓼扶起杨雿熙说:「我不擅长找人,寂明馆那里就算提出委託也不见得立刻有人能接,不过我哥哥或许有办法,你要不要先跟我回去呢?」
「好、好,我们快回去。」
春蓼看杨雿熙心绪起伏有些大,给她服了一颗安神的药,牵着她回城郊的住处。
杨雿熙跟着女孩出城走了一段路,路越来越狭窄,下了一个开满淡黄小花的坡道后又开始爬坡,终于见到一间木造小屋,有个青年正在屋外晾晒洗完的布料。
春蓼朝那青年喊:「光哥哥。」
那名羽族青年有着一头淡青色长发,肤色晒得黝黑,长发用一条织带简单系在脑后,他闻声就对春蓼微笑:「回来啦,今天带了朋友?」
春蓼牵杨雿熙走到兄长面前说:「是寂明馆的一位客人,本来约好今日要再回诊,可是没出现,我在回来途中发现她是遇上歹人了,顺手帮了她,她说她儿子不见了,我寻思哥哥比较有本事,想请哥哥替这位杨夫人找她儿子。」
光听完打量起杨雿熙,点头答应:「既然是你要求的,能帮的我自然会帮。」
他对杨雿熙友善微笑,问说:「那么,杨夫人你形容一下令郎的模样,如果能有名字是最好的,还有他大约是几时不见的。」
杨雿熙满脸困惑,咬了咬唇又拍拍脑袋,春蓼在一旁安抚她,她才又稍微静下心回忆道:「我儿子叫杨慕珂,昨天睡觉前他还问我今天早饭想吃什么,我说都可以,他就说要去买附近好吃的馅饼回来给我。喔、对了,我儿子他很英俊又很可爱,高高瘦瘦的,可是一点都不单薄,力气不小,他比我高这么一颗脑袋,皮肤像玉一样白,头发很黑,笑起来很可爱,嘴边有小梨窝。」
听完这番描述,光和春蓼互看一眼,彼此尷尬微笑,这内容就是一个母亲拼命夸讚自家孩子多好多好,对外人而言却没什么特别的。于是光又接着问:「令郎有没有一些比较少见的特徵?就是和别人都不同的,比如脸上或身上有痣或是胎记啦,多了根手指还是有伤疤什么的,或是头发有少年白、长短脚?」
杨雿熙摇摇头,扁嘴表示:「我儿子很英俊很好看的。他笑的时候,特别好看,对啦,他的眼睛灰灰的,可是不丑,像珍珠一样,有时望着天空是灰蓝灰蓝的,好像星空落到他眼里,特别好看。」
羽族青年歪头确认:「令郎的瞳眸是灰色的?」
「是啊。」
春蓼闻言也回忆道:「这么一提我倒是有印象,先前没留意,但似乎真的是灰色眸子。」
光搓着下巴思忖道:「灰眸不是特别稀罕,但也不算常见的。好,我请伙伴们去找看看。」他吹了声口哨,须臾后附近树林的鸟雀们全都飞来,他让那些鸟儿们去找寻有灰眼眸的男子,等雀鸟们都飞走后他又再吹了声口哨,第二批飞来的是猛禽,一样是让目光锐利的猛禽们去找方才描述的对象。
光转身对杨雿熙说:「还有一些伙伴是晚上才出来的,所以入夜我再请牠们帮忙。现在我要继续晾布,然后得再去生火煮饭了。小蓼,带客人去休息,等着开饭。」
「好,谢谢哥哥。杨夫人跟我来吧。」
杨雿熙摇头,她主动留下来帮忙晾染布当作报答。晾完染布她才跟春蓼先回屋等消息。
由于杨雿熙还在担心儿子的事,一静下来就快哭的样子,春蓼乾脆又让她吃了一颗药,请她到自己房里小憩。
光炒了两个菜,煮了锅汤,再把炊好的饭端上桌,他左右张望,春蓼才跟他讲:「我让杨夫人先去我房里睡了,她醒着想到儿子就要哭,我看了实在不忍心。」
「嗯,也好。我们先吃吧,一会儿再叫醒她,等她吃饭时我们说话令她分心。」
「哥哥今天不嫌我多管间事啦?」
光哼了声,笑说:「反正我念归念,你还是老样子。算啦。况且这也是做好事,积德行善。」
兄妹俩围着小方桌坐下吃饭,春蓼说:「今天寂明馆没什么特别的事,不过杨夫人的儿子,我虽然只见过一面,却觉得好像似曾相识。」
光把嘴里的东西嚥下后跟她讲:「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,我们也遇过一个灰色眼睛的人?」
春蓼咬着筷子尾端闭眼回想,有个矇矓的形象逐渐和杨夫人的儿子重合在一起,她一脸讶异的压着嗓音问:「我想到了从前在蓝花村的事,那时宋叔叔带回来明蔚和一位哥哥,那哥哥就是灰眼睛的是么?」
「我想的也是同一人。那时要是没有他,恐怕我们都已经不在了。你还记得那哥哥的模样,跟杨夫人的儿子像不像?」
春蓼想了下,迟疑道:「不敢肯定是同一人,可是的确很像。也许就是他呢,可我记得那时的哥哥叫小羊。」
光猜测道:「那很可能是同一人。不过此事先不要和宋叔叔他们说,万一到头来不是同一个人,我怕他们要失望。」
春蓼苦笑了下,同意道:「我明白了。那么先设法帮杨夫人找到儿子吧。」
***
杨慕珂是被痛醒的,除了先前床塌时被真气震伤,一路逃跑也受了不少皮肉伤,脚上伤口看来尤其惨,他到水边把伤口清洗过,从乾坤戒里找了条发带草草包扎脚伤,包扎的布料很快被水和伤口微裂的血渗染,但这也没办法,他逃跑时就已经衣衫不整,乾坤戒也没带多少东西,还能有个极乐天藏身已是万幸。
他猜蓝晏清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这一带,但老躲着也不是办法,于是他拿外袍施法弄了个替身,收好了极乐天,再将施咒的外袍朝日落处拋出,那件衣袍并未飘落地,而是悬浮在半空慢慢显现出另一个杨慕珂的形貌出来。
「去!」杨慕珂一下令,作为他替身的影子就往西方跑开。那替身不仅长相、衣着和他一模一样,而且也有他的气息,他再藉着极乐天把自身气息藏好,这样就算蓝晏清施法搜寻他,找到的也只会是那个替身,并且无法追溯回他身上。
「接下来得安抚娘亲,她很担心害怕吧,我不在身边,不知道她会怎样。」杨慕珂掩嘴咳了起来,胸口还是挺疼的,气力所剩不多,也快要没什么精神施法,但他不能松懈。遣走替身后他找了片树叶凑近唇边呵气,将之变为传信的雀鸟,绿叶转眼就成了体形圆润的小山雀停在他指上,他抬手将鸟儿放飞,那隻小鸟会随他意念移动,所以牠立刻飞往他在城中租住的地方。
然而租屋处遍寻不到杨雿熙,他藉雀鸟之眼没找到人,就令鸟儿飞往寂明馆询问。他找到曾接待过他们母子的女子,飞到她那儿绕了一圈停到窗台上喊人:「请留步,我是杨慕珂。」
寂明馆的人多是见过世面的,一隻鸟儿口吐人言也不会吓到他们。那女子仅是微讶,她走近窗台问:「原来是杨道友,今日小春娘子等了你们许久,没见到你们就走了。你们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?」
「的确有些麻烦,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寻到我娘亲。能不能拜託你们帮忙找我娘亲?她可能出去找我了,我受了伤在城外,一时没办法赶回去,城中又无相熟的朋友,只能拜託你们了,报酬的话,只要我办得到都会尽力去做的。」
那女子安慰他说:「找人要紧,报酬的事再说吧,我会请寂明馆的人去找,需要去接你么?你的伤势要不要紧?」
「我……咳、咳……」窗台上的雀鸟咳了两声后变回一片叶子飘落,女子担心道:「看来伤势不太妙啊?我还是给小春娘子传个信,请她留意吧。」
杨慕珂瘫坐在树荫下,他是真的没气力再做些什么了,被蓝晏清关住时也没吃什么东西,只在河边汲水喝,喝完后拖着一身伤,疲惫找寻出路,他现在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哪里,不过寂明馆的人挺热心,看来是会替他留意母亲的事。他现在得先找个有人烟的聚落吃些东西,否则没力气再想其他事,还得要分神避开蓝晏清才行。
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很能忍耐的人,当初经歷了诅咒,时常令他痛不欲生,还有后来盛如玄几乎要毁他整副根骨的手段,那些他都忍下来了,这种程度的皮肉伤也应该算不上什么才对。但他就是觉得好累,为了娘亲的话,应该可以再坚持下去不是?
「娘亲啊,我,真的好累。」他呻吟了会儿,勉强又挪到附近灌木丛里休息,以前能够不断忍受各种折磨和痛苦,都是因为明蔚会陪着他,还有周谅会心疼他。他都清楚的,从前他是为了什么而坚强,此刻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而脆弱,虽然找到娘亲了,但他还是好寂寞。想着想着他又难以自抑的掉眼泪,倒不是真的自怜自艾,只是眼泪自己就这样掉下来,他阻止不了。
「明蔚……」
日上中天,杨慕珂知道自己走没多远的路,可是他动不了,连迈出一步都觉得痛苦,脚上的伤痛似乎也往他心里头扎,他明白一个人再会忍耐、再坚强,也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,最后他坐在荒野里哭了起来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也不知为何这天的日头特别晒人,他哭了一会儿脑子开始发昏,泪眼矇矓的瞥见前方出现一道人影,来者一袭淡縹色衣着,身形高瘦,瞧不清生得什么模样,他担心是蓝晏清找来了,恐慌得往树丛里躲,也不管周围树丛都生了细刺。
那人一见杨慕珂疯了似的要往带刺的树丛里鑽,立刻施法赶过去,心念一转人就来到杨慕珂身后。
察觉到身后有人,杨慕珂崩溃嘶吼:「拜託你放了我!」他一吼完就彻底晕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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