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饮杯中月、拾捌(2 / 2)
小羊笑了笑,继续倒酒喝:「我又不是老天爷,怎么知道啊?」
明蔚指了指天说:「就是如此,一切唯有天知,这也是都依天道而运行。心咒或许也是相似的东西。」
小羊微微偏头看他,蹙眉笑问:「你究竟想讲什么?」
明蔚唇角笑意更深:「我和你相遇,还有当初那杯契约酒,以及之后所有事,包括此刻共饮的这杯月酒,大概都在成就一道咒。」
「你想说这是命运?」
「呵,但也可以只是一杯酒。」
「到底是咒还是酒?说得我都糊涂了。先说啊,我没有施任何法术。」小羊打了一个小声的酒嗝,歪头往明蔚身上靠,对方温柔搂住他,让他越来越不想靠自己站好。
小羊酒量不太好,没喝几杯就醉了,这酒明明也不怎么烈。离开餐馆已是深宵时分,滕煌城没有宵禁,街上偶尔还会见到有人车往来,明蔚背着少年走回旅店,伺候小羊脱鞋袜就寝,再帮人掖好被子,站在床边轻喃:「你就是我的心咒。我选中你,你也应了我,然后你也做了一样的事。」
明蔚就在床边守了小羊一晚,小羊曾说看他看不腻,其实他看这孩子亦然,无数个夜里,他只是望着小羊这安静无波的睡顏,却从不觉得无聊。
天一亮,宋繁樺就无声无息出现在房间里,他看明蔚望着床上少年的侧影再次疑问:「你当真喜欢他?」
明蔚冷淡瞥了一眼宋繁樺,再看向小羊时,眼神又变得截然不同,并不打算再回答什么。宋繁樺也已经从中知晓答案,默默抿嘴不再多言。
宋繁樺还没见过明蔚对明斐以外的人露出温柔的眼神,忍不住又说:「还以为你是个无情的。」
「原本是的。」明蔚没有反驳,不过无情的傢伙一旦动情才是最要命吧。
宋繁樺想起了什么,问他说:「你是不是有明斐的下落?」
「没有。」明蔚看也没看宋繁樺就说:「知道也不想讲。她是特别的,若真是为她好,最好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她。」
「这是何意?你讲清楚。」
明蔚有些不耐烦的瞥他一眼,说:「还是方才那句话,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多说她的事。为了她好,你最好也别再提。」
宋繁樺压下心里的无名火,闭眼深呼吸后改口问:「那你总能告诉我,那时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,后来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?」
明蔚垂眼若有所思的样子,宋繁樺正欲追问就听小羊在床里伸懒腰发出的呻吟。小羊咿呀啊啊怪喊着,再打了个大呵欠坐起来,看到房里两个大男人在对峙,方才半梦半醒间还听到他们的交谈,为免尷尬他决定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听见。
「二位早啊。宋叔来得这么早,一块儿吃个早饭吧,吃饱再上路?」
「不必了。」宋繁樺给了明蔚一记白眼。
小羊说要吃早饭,明蔚绝对是依小羊的意思,他们俩上街觅食,宋繁樺只好等小孩吃饱再出发。因为滕煌有海港,一早街边店铺就有在卖鲜蚵粥,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辛香配料,小羊被那香气诱进店用餐,一桌三个客人只点一碗粥,小羊也怪不好意思,就叫明蔚一块儿吃。
小羊舀了一匙海鲜粥吹了吹,又说:「宋叔你真的不吃?山里可都没有这些,只有临海的地方才有,要不要试试?很鲜甜的。」
宋繁樺板着脸看他,他笑了笑招手请店家再盛一碗粥来,之后看宋繁樺默默把粥都吃光。
这是宋繁樺除了修炼和锻鍊武艺时,难得能静心不去多想什么的时刻,虽然情景根本不同,脑海却短暂浮现他在宿月镇生活的片段记忆。
宋繁樺在潢山沉潜多时,过着身心近乎苦修的日子,从前在宿月镇生长的他魁梧高大,在潢山则将自己锻鍊得更精悍,样子也成熟不少。小时候他也想像过身为狼族族长之子要怎样传承灵墨手艺,以及延续狼族血脉这些事,可如今狼族仅剩下他,一切好像都失去了意义。
就连报仇一事,他都不知从何开始,将谁当作目标。那时他回到宿月镇只看到尸山血海,唯一的活口就是明蔚,他当时只问了对方一句:「为何你还活着?」
宿月镇的狼族也算不上收留白狐族兄妹,只是没有驱逐他们,宋繁樺渐渐和那对兄妹交集变多了,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。他怎样都没想到狼族会被灭,而白狐还能存活,可是只剩明蔚,明斐却失踪了。他记不得明蔚当初回他什么,或到底有没有开口回应他,那之后明蔚也找不着了,而他则被灵素宫救下。
坐在宋繁樺对面的明蔚忽然说:「小羊想下山,你也离开潢山吧。」
宋繁樺擦抹嘴巴,无言盯着明蔚看,明蔚又跟他说:「你自己也很清楚再查下去没有结果,你不只是被『救』回灵素宫,他们美其名是收留你这特殊的神裔妖族,实际上只是在监视你。就算要回报当初帮过你的盛如玄也该够了,这些年你帮他干了多少有违本心之事,抓了多少,或杀了多少妖?」
小羊看宋叔紧抿唇没回应,但他知道宋叔可能也一直受过往阴影煎熬,就像明蔚可能也有难言的过去,他不免心疼,却无从安慰。只有同样经歷过灭族之痛的明蔚能和宋叔聊这些了吧?
宋繁樺忽然问明蔚说:「你的真身呢?」
这会儿轮到明蔚默然不答,小羊斜瞄他一眼,以心识安抚半晌,见他并不抗拒就替他说:「真身被封印了,他不得已才和我订下契约,以此为媒介脱身,可我实在太弱了,所以他只能元神出窍,真身还在封印地。」
宋繁樺皱眉追问:「被谁封印?」
小羊耸肩:「不知道,发生得太突然,明蔚说是中了陷阱,还没查出是谁。不过现在好很多,已经能化出阳神分身,一开始连分身都没有的。也许再过不久就能摆脱那道封印,那时应该能查出是谁设的陷阱。」
宋繁樺接着问:「是怎样的封印?」
明蔚垂眼盯着眼前还剩半碗的粥食,声调平静回答道:「万神狱。」
一字一句都那么平静,是小羊没听过的封印术,但他看到宋繁樺满脸惊愕,不禁搭着明蔚的手想问个明白:「那是什么?你从来没跟我提过,万神狱是?」
明蔚反过来握着小羊的手对他微笑,却没有打算要解释什么,反而是宋繁樺接腔道:「那是一种上古秘术,据说连神仙都难逃脱,一旦中招会受尽煎熬,直到形神俱灭,但也有一说是用来将中此术者炼成仙药或法器,捕获的对象道行越高深就得耗时越久才能炼成。我也是听族里老人提过,可能还有衍生出不少的变化,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很棘手。」
「宋叔说的是真的?」
明蔚看小羊眉心纠结,忍不住拿指腹轻抹其眉心,安抚说:「也没这么严重,我中的那种恰好是不厉害的,没什么折腾,就是关在一个地方很无聊,太无聊了,什么都没有。所以才想方设法将有机缘者引进阵内,最后挑中了你。」
小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他觉得明蔚太会利用温柔的态度哄他。
这点宋繁樺在一旁看也有点受不了了,插嘴说:「你怎么确知那是万神狱?」
明蔚说:「起初也吃了点苦头,所以才知道的。知道这种秘术的傢伙不多,但也不是没有。有些门派搜罗特别多这方面的东西或典籍,灵素宫是其中之一,但小羊时常去书库也没见过。之后得再去别的地方找线索。」
小羊表情一亮说:「那是不是就能查出宋叔族人遇害的事了?设那封印的人,说不定也是将战事引至宿月镇的。也许有关联呢?」
明蔚和宋繁樺对视一眼,都认为小羊说得没错,但这话题还是无疾而终。小羊认为事情并非毫无进展,起码他们把话说开了些,宋繁樺对明蔚的情绪不再那样复杂、激动和带着敌意,而他也多瞭解明蔚一些事。
吃完东西,他们不像凡人那样跋山涉水回潢山,千里之遥只要一展法术就能抵达,不过小羊不是很喜欢用那种方式赶路,因为很不舒服。明蔚收了分身,照从前那般依附在小羊身上,宋繁樺拉着小羊的手肘施术缩行千里,一到灵素宫山门外小羊就踉蹌往前扑,宋繁樺伸手抓他肩膀稳住,但他还是一阵晕眩想吐。
「太难受了,以后不要再这么赶路啦。」小羊抱怨。其实就算是跟附近门派借传送阵也好不到哪里去,况且他们都穷,没多馀灵石能借传送阵,而且宋叔的身份特殊,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宋繁樺念他说:「是你粥喝得太多,又吃了一堆胀气的东西。」
「行了、行了,别说了,我真的想吐。」小羊给自己按了几处穴位减缓不适,就看十多名灵素宫弟子跑出来,其中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师兄说是宫主让他自己去大殿,他挺胸站直说:「好,我这就去。不过你们怎么这么大阵仗?」
那位师兄表情有些怪:「你擅自离开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?还不知反省。罢了,一会儿由宫主定夺。宋前辈请留步,宫主说你这一趟辛苦了,请你先回去休息。」
「不必,人我带回来了,再多留一会儿也无妨。」宋繁樺偏要跟着小羊去大殿。
那些来「迎接」他们的弟子都佩了剑或带上法器,不只宋繁樺觉得这态势古怪,小羊也有着不好的预感,但他们仍在许多人注视下进了大殿。当年他被带回灵素宫都没受过眾人这般瞩目,虽然颇不自在,他还是急着在人群中找寻周谅的身影。
碧云楼的女修几乎都来了,但是唯独没看见周谅,小羊不由得有些忐忑,会不会周谅去秘境出了意外受伤,所以来不了?不知道他因私自离宫受罚后还有没有机会去探望那ㄚ头,顺便把带回来的礼物交给她。
大殿太宽敞,不过是一条直路也要走好一会儿才到阶下拜见宫主和其他长老,小羊朝他们行礼,蓝晏清来到他面前,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。
小羊没等蓝晏清开口就跪下请罪:「弟子知错,不该擅自下山在外逗留那么久,自当领罚。」他越想越觉得诡异,他就算私自下山也不是出了什么大错,犯得着让那么多人都聚集到大殿看戏?未免太大惊小怪了。
大殿静得有些弔诡,小羊嚥了嚥口水抬头看盛如玄,再望向斜前方的蓝师兄问:「师兄,怎么不见周谅?」他看蓝晏清眼神游移,不禁猜测道:「她是不是受伤了?伤得重不重?」
这时在那上千名弟子中有人嗤笑出声,小羊一眼就见到站在阵列前方的林东虎,林东虎说:「他早晚要面对真相,还是告诉他吧,怪可怜的。」
宋繁樺按住小羊的肩膀低声提醒:「稳住心神。」
然而事关周谅,小羊无法不多想,越想就越慌怕,他拉着蓝晏清的衣摆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盛如玄,急切追问:「难道她伤得很重?」
「她没有了。」盛如玄直接了当的回答。
「什么叫没有了?什么意思?」小羊跪在阶下一脸茫然,一手还揪着蓝晏清的衣服问:「没有了是什么意思?」
蓝晏清无法正视小羊的双眼,稍微别过脸回答:「她在秘境失踪,我们所有人都去找,找了两、三天也没找着,不过也没发现尸首,或许还活在秘境某一处。只不过如今秘境已关闭,恐怕她得另有机缘才回得来,我们是无法再过去了。」不是所有秘境关闭时都会将外来者排除,那个大秘境就是个例外。
坐在盛如玄一旁的杜明尧说:「比起担心别人,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。」
小羊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,脑袋嗡嗡响,连明蔚的声音都听不见,他们说周谅在秘境里没有了,他不能接受。周谅那么机伶聪明,又有那些师姐们看顾,是怎么没有的?
盛如玄接了杜长老的话说:「盛雪,你身上的诅咒是何情况?近日我让徐长老为你卜算,说是你有一大劫将至,而且长久以来有妖邪缠身,我们都很担心。不如我用昭明宝镜帮你照一照,要是什么事也没有自然最好,大家都安心。若有什么麻烦,也好及时帮你。」
小羊猛然警醒,扭头看了眼宋繁樺,后者也一脸意外朝座上的盛如玄喊:「你没说要拿宝镜对付他!」
盛如玄语调平缓道:「这怎么能说是对付?我也是为他好,任何麻烦都要趁早处理才行。」
小羊感到背脊发冷,这是过去经歷试炼时也不曾有的悚惧,这种感觉就像是有谁早就察觉他和明蔚的事却隐而不发,就为了等一个时机逮住他们俩。
「我没事,这次出远门遇上一位高人帮我化解诅咒,只是这样而已。」这当然是小羊临时胡诌,但他绝不能将明蔚抖出来。
宋繁樺想起先前和明蔚聊过的寥寥数语,选择替小羊说话:「我去接他时,的确没什么异样。」
林东虎和身旁一个要好的修士互看一眼,那修士抢白道:「你是妖魔,说不定也不会察觉盛师弟有什么异状。还是让宫主用宝镜照看看再说,一照就真相分明。」
林东虎接着讲:「如果真的有那位高人,怎么不请他来做客啊?我们灵素宫都还没能帮盛师弟化解诅咒,就被一个高人解决了,该请来让我们好好道谢跟款待才是。」
盛如玄发话了:「盛雪,上前来。」
杜长老有些不耐烦催促道:「那是宝镜又不是邪物,就是照一照也没什么可怕,你在心虚什么?」
小羊还没从周谅的事缓过来,又被逼到这一步,他难受得有点喘不过气来。其他弟子过来要将他架上前,他的手在抖,因为满腔的情绪无处宣洩,贸然出手只怕会招来更糟的后果,就在此时宋繁樺站到他身前,一堵高大的背影罩着他,他愣愣仰望宋繁樺的身影。
宋繁樺话音沉缓,隐含警告道:「他都说了没事,不要再逼他。」
「逼他?」杜长老感到荒谬失笑:「我们是想帮他,怎么搞得像是在害他?你一个妖魔在我们灵素宫里大放厥词算什么?」
宋繁樺问身后少年:「小羊,你想怎么做?」
小羊短暂恍惚,勉强稳住心神,明蔚说凡事有他在,他随时愿意现身守护,可是他已经失去周谅,不想再失去谁了。他微啟的唇颤了颤,半晌出声道:「……周谅她,不在了。那我,我想……下山。」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。
站在不远处的蓝晏清始终一语不发望着小羊,听到小羊低喃回应宋繁樺,袖里的手紧握得浮出青筋。
盛如玄食指在椅臂上点了点,用不带什么情绪的话音发令:「若查清你无碍,也没有妖邪缠身,受罚后再做打算。晏清。」他朝蓝晏清使了一个眼色,蓝晏清拱手领旨要抓人,宋繁樺释出一波妖气将周围人弹开。
杜尧明怒斥:「你这是做什么?」
宋繁樺昂首狂傲道:「他都说不想在这里,那我就带他下山。」
蓝晏清沉下脸警示他说:「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?」
「他好歹喊我一声叔,我总不能丢着不管。」宋繁樺笑了两声,轻松拎起小羊说:「叔叔带你下山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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