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饮杯中月、玖(1 / 2)
深縹色的夜空有十数道光点如流星般画过,那是驭剑飞行的修士们。他们来到宋繁樺居处,见他早就负手而立等在那儿,纷纷客气朝他行了一礼,为首的修士说:
「宋前辈,今日刑堂那儿有妖怪逃走,特地来告知前辈一声。前辈能洞察这一带山域的许多事,要是有什么不寻常的风吹草动,还望前辈能尽快通知我们。」
宋繁樺一贯的面无表情,冷淡回应:「知道了。」
那修士訕訕然一笑,又往前一步要求道:「以防万一,不知能否进前辈屋里瞧一眼?」
「你怀疑我?」宋繁樺生得英俊挺拔,但他不笑时那气势实在慑人,青年修士眼底有些慌怕,赶紧解释:「不是的、不是的,晚辈哪敢怀疑宋前辈,只是怕妖怪潜伏在附近会惊扰前辈,不想劳烦前辈收拾这烂摊,绝无冒犯之意。」
宋繁樺依旧绷着脸回绝:「不过一间陋室能藏什么?不必麻烦了。」
「不麻烦的,就只是稍微看一看而已,前辈……」青年道士见宋繁樺依旧纹风不动,丝毫没有要让路请他们进屋的意思,退怯道:「啊,深夜到来也是打扰到前辈了。那我们就先告辞了。」
除了小羊、周谅之外,宋繁樺和灵素宫的人也无话可讲,那些修士很快就自讨没趣离开了。那些傢伙飞走后,宋繁樺仍独自站在屋外守了一会儿,确认附近没有潜伏着谁,也没被留下什么奇怪的东西,这才转身回屋。屋里没点灯,开门时他察觉柳青禕正用神识打量他,他关好门也没开灯,而是到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。
柳青禕仔细掌握着屋外情况,她向来防心较重,也还戒备着宋繁樺,她知道宋繁樺是为了报答灵素宫收留他才待潢山,活得像是盛如玄的一条狗,她忍不住调侃说:「你不关着我,还放任我就这么待在屋里,不怕被他们发现?哦,对了,他们不像你鼻子这样灵。」
宋繁樺听出他在嘲讽,却平静回应:「我跟他们的确不同。」
「看来你的确不是盛如玄养的看门狗,不过你寄居在别人的地盘这么久,也难怪外面的人会这样看你。为何不惜坏了名声也要留在这里?乾脆趁这机会和我一起离开?」
宋繁樺有些不耐烦:「看来你伤得不轻,满口胡说八道,我为何要跟你走,难道跟着一个天蘅教的妖奴名声就会好了,不必再被追杀?」
「算了,我也是随口说说。」柳青禕轻哼,吞了一颗小羊给的药倒头躺下,他太睏了,也没心思再逗弄对方。
宋繁樺说:「这几天他们还会继续巡山,避过这风头你再走。」
「好。」柳青禕答应后就睡了,但仍留着几分神识警戒周围。
也不知为何宋繁樺想起从前在故乡的一些往事,但又不想陷入回忆中,他也曾有过无处可归的时候,多少能同理这少年的处境,他刻意离对方远一些,毕竟他们互相都陌生,比起帮对方盖棉被,还不如让对方能好好休息。
今晚的风有点大,湿气略重,还能嗅到一股血腥气,别人难以察觉,可是对妖修而言那气味很明显。宋繁樺闭目养神,儘管不愿再回顾宿月镇狼族倾灭的夜晚,但还是被勾起了一些情绪,血气漫延开来,他有些恍惚,但还不至于走火入魔。
不是谁的血气都能令他动摇,他觉得这个柳青禕身上的气味似曾相识。他长吐出一口气,将椅子挪到门边坐着守夜。
曙色初现时,宋繁樺脑海浮现了一抹清丽出尘的身影,虽然这联想连他自己都认为不可思议,因为那个人早就失踪太久了,久到他怀疑已经不在这世间。
他觉得这个叫柳青禕的傢伙,有点像明斐。
***
灵素宫还是没能抓回从刑堂逃走的妖魔。
有人怀疑灵素宫有内鬼,毕竟修真门派眾多,几个大门派之间暗中也有势力倾轧,即使明着能派遣弟子到别派修习,暗地里也要再安排些暗棋进去。
就算民间道观也有修行者会互相拜师,在修真界就更常如此,都是为了修习更上乘的功法并提升境界,而这之中也难免有些居心不良的傢伙。能道窃上乘丹药的弟子肯定不是普通的记名弟子,各楼的长老怕惹麻烦,也都严加看管自己收的徒弟。
盛如玄和长老们都不准弟子们将此事外传,除了担心有妖邪趁机来找碴,另一方面也是怕脸。他们调动人手清点各处库房有无失窃物或异样,巡逻各处阵法、结界有无疏漏损毁,继而设法修补。
事情又沉淀了几日,盛如玄再次召眾人到大殿。此时杜明尧的脸色非常不好,其他人稟报完这些天额外加派的事务进度就匆匆离开,其实他们都晓得杜长老不是会随意迁怒的人,可是光看到那脸色都感觉压力倍增,没人想在大殿逗留太久。
只有盛如玄始终平静如常,甚至是和顏悦色的劝杜明尧说:「杜师兄别气坏自己,眼下能做的也都做了,虽然只是亡羊补牢,不过总比什么也没做好。你这些日子太劳累,我让晏清给你送些药和薰香去。灵素宫只丢了一些药,损失不大,至于那天蘅教的杂妖,跑了就跑了,也别太在意。」
杜明尧阴沉着脸,恨恨道:「可她是从刑堂溜的,也就是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。都怪我疏忽大意,宫主不仅不罚,还要赐药予我,恐怕别人会说间话,我看赏赐就不必了。倒是我那徒儿惹出一堆麻烦,还关在刑堂等宫主发落。要如何处置,你就给句话吧。」
「都是自己人,何必如此。年轻人偶尔行差踏错,在所难免,杜师兄已罚过林东虎,这事就算了吧。只可惜你的二徒弟谭飞出了那样的憾事……」
杜明尧摆手,沉声叹道:「修仙本就是条逆天险路,也是他命不好吧。」
盛如玄跟着轻叹:「若当初不让他们去摘白桃就好了,本意是希望他们多接触各类灵兽,也能获取白桃做为修炼材料,岂料天蘅教会来惹事。」
杜明尧自然是恨天蘅教来生事,不过他多看了眼盛如玄,忽然觉得这师弟有些陌生,只不过那种异样感一闪而逝,而且自从袁霏缨离开后,他这师弟的确性情变化很大,看来是当初受到的打击不轻。他或许也是有所感触,此事也不便再多谈,许多事心里想想就好,说出来就尷尬了。既然盛如玄不打算再追究林东虎的错,他这个当师父的也稍微松了口气,找了个事由说要忙,就逕自退出殿外了。
辰时初,天空依然灰濛濛的,似乎再过不久会降下雨雪。灵素宫的弟子们,除了新进的记名弟子尚未入门,其他的多少都有真气护体,理应不惧寒暑。
不过像潢山这样的灵山,寒气却还是相当厉害的,莫说修炼有小成的弟子受不了,小羊这种没多少功底的也在屋里烧了三个暖炉,然后缩在被窝里不想离开。他心不在焉的翻着书看,喃喃自语:「柳青禕也不晓得走了没有,至今都没能去打听消息。不过没消息也是好事,表示她没被抓到吧?」
他也不管明蔚有没有在听,逕自嘀咕:「大门派还是有不少麻烦跟危险的地方,人多事杂,其实也不算是多清净。说不定还比不上那种只有几个弟子的小门派。噯,明蔚,你知道有哪些门派适合周谅?乾脆我带周谅去别处,她天赋绝佳,不担心人家不收。」
明蔚泼他冷水说:「灵素宫都待不下的人,其他门派敢收?」
「呃,要不你来教?反正修仙法门万千,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?」
「说得容易,走错路便是万劫不復。再说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?」
小羊尷尬嘟噥:「没忘,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存在嘛。那你可以教我,我再教她啊。唉,但这样她也会起疑,总不能每次都说我看书看来的,算了。」
小羊躺回去继续赖床,外头天气不好,明蔚也不打算督促他练功。近午时分蓝晏清把他摇醒,语气有些紧张:「盛雪,师父来看你了。」
「唔、咦?看我?」小羊吓醒,他连忙坐起来,连衣衫都还没整理,盛如玄已经站在床外盯着他,他尷尬得脸微红。
「你怕冷就那样吧,不必下床了。反正你身子虚。」
小羊正要下床就被他一句话拦住,其实小羊身子不虚,但在盛如玄这种修真者眼里,大概潢山寒风就能把他颳死吧。
「师父。」小羊点头胡乱行了一礼,有失礼仪的跪坐在床铺上,蓝晏清站在一旁看他,他被这师徒两看得心慌,感觉没好事啊。
盛如玄还是一派清冷的脸色问:「那日你为何在刑堂?」
小羊暗暗一惊,眨眼装傻:「师父?」
蓝晏清知道师父在怀疑小师弟,忍不住替其澄清:「师父,盛雪那日是路过附近,被脱逃的妖孽抓去当人质,并没有进刑堂里。」
盛如玄没理蓝晏清,语气淡漠道:「刑堂除了关妖怪也关着一些犯错的弟子,其中也有尚未辟穀者,所以还需要平日有人进出送饭菜,或打扫整理,因此结界所防范的都是有威胁的傢伙,道行越高越容易留下痕跡,那些平日进出的僕役则不会令结界起反应。」
言下之意,小羊修为不高,事发时却恰好在刑堂附近出现,很难令人不起疑。蓝晏清听到这里也有些怀疑,不过他一看小师弟委屈的脸就否定这些疑点,他说:「师父,小师弟他没那胆子,再说他和那妖孽毫无瓜葛,根本没理由去刑堂。」
小羊顺着蓝晏清的话解释:「蓝师兄说的是,我就是当时有些好奇,可是没进刑堂捣乱,再说我也没那能耐啊。」
盛如玄挑眉,神色稍缓说道:「为师只是来问个明白,万一将来有人提出此事也好帮你们说话。瞧你们紧张的,难道我会吃人?」
蓝晏清跟小羊互瞄一眼,皆松了口气。盛如玄对小羊说:「周谅在藏风阁外,大概是找你的,不过你被妖魔所伤不便外出,晏清,你去让周谅改日再来吧。」
「呃。」小羊摸着颈间早已结痂的伤口说:「可是师父,我的伤快好啦。」
盛如玄说:「伤口上或许还残存邪气,为师特地过来帮你看一看。晏清,还不快去?」
蓝晏清看师父坐到小师弟床边,态度自然的揭开小师弟衣襟,不由得浅抿唇、偷瞅了眼小师弟,仅仅是露出一小片肩颈和锁骨的皮肤,就足以令他心神微荡。
「是,师父。我这就去。」蓝晏清回过神来,暗恼周谅偏要这时跑来。
蓝晏清一走,盛如玄就重新拢好小羊的衣襟说:「伤是好得差不多了。那么,再用昭明宝镜替你照一照有无邪气吧。」
昭明宝镜?小羊心生疑惑,见盛如玄合掌后又打开来,一面圆光在掌间显现,其光辉明亮但不刺眼,他微蹙眉心不禁有些戒备。
盛如玄让镜芒扩散直到笼罩小羊周身,然后貌似不经意的说:「看来是无碍。对了,我查到一些你娘亲的线索,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能掌握她的下落。」
「娘亲?」小羊这才发现袁霏缨在他记忆里有些模糊,被这话一刺激,脑海闪过纷乱破碎的光影和声音。他又看见年幼的自己趴在少妇腿上撒娇,少妇哼着温柔的曲调哄他睡,少妇的手微微拱成一道浅弧轻拍他后背,一下又一下的拿捏力道拍着,逐渐和他脉搏一致,静謐的时光忽然被连声尖厉咆哮摧毁,少妇哭喊叫着一个名字,她哭得撕心裂肺。不过他依然看不清她的模样,却直觉她并不是袁霏缨。
娘亲,娘亲……
在那道圆光之中,隐约有一道凄楚的暗影,不断在找寻什么,看得他心很痛。
「小羊!」明蔚沉稳有力的叫喊令小羊回神,那声音明显有些紧张,小羊涣散的目光和神智一下子就恢復清明,他错愕看着盛如玄,尷尬沉默了会儿问:「我刚才怎么了?」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搜魂,很不舒服,晕眩又头疼,想吐又吐不出。
盛如玄笑意依然,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,但他眼神中有一丝疑惑和冷然,他应付小羊说:「没事,就是用宝镜照看看你有没有被邪祟气息侵扰了,虽然无大碍,不过有些心神不寧,你多休息几日就没事。这阵子不去上课练功也无妨,我会让晏清多看顾你。」
小羊担心多说多错,当下只点头答应。
盛如玄没停留太久,他离开时碰上赶回来的蓝晏清。蓝晏清问:「师父这就要走了?」
「嗯。你照顾他。」盛如玄态度不若方才那样和善殷切,只淡淡的交代一句。
蓝晏清正欲开门进来,小羊忙出声喊:「师兄,我还想再睡一会儿。」
「盛雪……好,我晚点再过来。」
打发走蓝晏清后,小羊并没有接着睡,他难掩兴奋喊了两声明蔚,明蔚慵懒回应:「何事让你这样高兴?怕不是被那面昭明宝镜照坏了脑子?」
「不是这样的,谢谢你刚才喊醒我啦,要不然我又要被偷窥内心了。还有,我看到小时候的记忆,想起娘亲给我起的名字了。」
「哦?」
「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,就是昭明宝镜有裂痕。看来师兄说的没错,宝镜曾替师父挡了灾劫,所以有损坏,不过也不知为何师父不让人知道他能用宝镜,大概也是遇上什么修炼的难关,不想声张吧。」
明蔚不太关心那面破镜的事,他问:「你真想起来自己原本的名字了?」
「嗯,肯定没错的。我听见娘亲喊我了,她喊我杨慕珂,那个就是还很小的我,还跟她撒娇哩。」
「这就怪了。」
「哪里怪?」
明蔚静默半晌,声调略沉:「你自己没发现哪里怪?」
小羊觉得这名字很好听,一点都不奇怪,他还很高兴知道自己叫杨慕珂啊。不过明蔚不会无端这样讲,他再细想一下笑意就凝结了。娘亲姓袁,父亲姓盛,那他怎么会叫杨慕珂?他慢慢张大嘴,愕然问道:「呃……我,我怎么姓杨?」
这问题就算是问千岁白狐也不会知道,小羊肚子又饿得厉害,暂时拋下难题去觅食,饱餐后找了个幽静的角落眺望远山发呆。这件事或许问盛如玄是最快的,可他有种直觉,就是不能让盛如玄发现他的本名。不过连盛如玄都不晓得的事,又有谁知道真相呢?
他咬着从食堂带出来的包子,边嚼边问:「会不会是当初为了避开危险,故意给我改姓换名?可我又觉得那就该是我的本名,恢復的记忆里就是这样的。」
明蔚说:「既然无法全都记得,现在你想再多也无解,不如别想了,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。」
「你是说吃包子啊?」
「当我没说。」
「唉,逗你的嘛。」小羊笑出来,虽然蓝晏清对他很好,周谅也是,但他还是最喜欢和明蔚相处,因为就算不小心玩笑开过头了,明蔚也离不开他的。
小羊吃饱后,天上开始飘雪,他信步走回住处,明蔚告诉他蓝晏清不在隔壁,他走到架上拣了本书坐到床榻上看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夜半时他驀然惊醒,一种熟悉的压迫和痛楚狂暴袭捲过来,他颤喘着唤了声明蔚,如月辉般的微光洒落下来,可他依然躲不过诅咒侵害。
「我的头、呃啊──」小羊简直痛不欲生,这诅咒如明蔚所料,会随他的成长而增强,不断夺走他的生机。还好有明蔚守着他,为他减缓咒力,虽然还是痛得掉泪,起码没晕过去。这剧痛来得快,去得也快,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咒力就平息了,但对小羊来说还是很漫长,他浑身是冷汗,湿透的额发黏在皮肤上,喘了一会儿就瘫在原处,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。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