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节(2 / 2)
苏如晦在武备寺背后的巷子里叫停了那两兄弟,高家两兄弟认得苏如晦,却不知道苏如晦为何在此处。二人面面相觑,作揖道:“苏公子有何贵干?”
“高二兄弟,你怀里藏的什么?”苏如晦似笑非笑,“让兄弟我看看可好?”
“只不过是我高家的家谱罢了,没什么好看的。今儿我兄弟二人还有急事,改日再同苏公子吃酒。”
苏如晦慢慢向他们走近,“实不相瞒,我正好听见了你们同高大人的谈话。桑持玉那人我也烦得很,你们去打听打听,他专门同我过不去。要搞他,算我一个。”
“别再靠近了,”高二郎谨慎地退后,“苏公子,我劝你不要插手此事。你既然也同桑持玉有仇,那就等着他身败名裂那一天便好。”
见这模样,骗是骗不了了。贵人和黔首之间犹有天堑,便是黔首中的秘术者,也只能做贵人的帐下奴。桑持玉若是没有世家子的身份,凭他那四处树敌的狗脾气,定然真如高家兄弟所说,人人都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。
谣言一旦散出去绝无止息之日,就算没有真本佐证,桑持玉也一定会因此备受歧视。人们从来不在乎什么真相,他们只乐意听到他们想听到的。有时候真相无法杀人,但谣言可以。桑持玉如今的处境已经够糟糕了,将来只怕更糟糕。桑持玉不是桑家子的事,决不能让更多人知道。
苏如晦深深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玉儿,你真会给你相公找麻烦。”
他有点想念那个冷冰冰的家伙,好些天不见桑持玉,桑持玉忙,他也忙。朝中有人对桑持玉不利,弄些骚扰人的小动作。高家收买百姓给桑持玉添堵,苏如晦便花更多钱,收买他们安安分分。
只是他没想到,这高家如此嫉恨桑持玉,竟要桑持玉身败名裂。
高家二兄弟一愣,“你说什么?”
电光劈裂苍穹,滂沱大雨从裂开的天幕中倾泻而下。苏如晦忽然出手,如豹子一般冲向高二郎。高二郎悚然一惊,后退半步。高三郎拔出短刀挡住苏如晦,喝道:“二哥快走!”
高二郎捂着胸口,踉踉跄跄往巷子外逃。苏如晦心中焦急,出招又迅猛了几分。奈何高三郎手中有刀,苏如晦空手对敌,被狠狠地压制着。苏如晦后悔出门不带刀,他生性惫懒,嫌刀重,平日里素来不愿意佩刀出门。苏如晦咬着牙,眼看高二郎的身影越来越远,重重雨幕隔在他们之间,高二郎的背影逐渐模糊。
高三郎大喝一声,凛冽的短刀劈上苏如晦的面门。苏如晦格住他的手,咬牙制住他的刀刃。高三郎青筋暴突,用力压下刀刃。刀尖雪亮的一点就在苏如晦眼前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豆大的玉珠砸在刀脊上,碎裂成冰花似的无数瓣,每一瓣都映照着苏如晦阴沉的面容。
苏如晦没有动杀心,这小子倒是动了杀心。
他猛然踹了一脚高三郎的下盘,高三郎手上蓦然一松,与此同时苏如晦击打高三郎的手腕穴位,逼迫他放开短刀。短刀果然脱手,可是下坠的瞬间,高三郎脚下趔趄,无法自控地撞向了冰冷的刀刃。一眨眼的工夫,高三郎趴在地上,短刀的刀尖从他的后脖颈子伸出来。苏如晦愣了一瞬,呼吸发窒,将高三郎翻了个面。他的眼睛瞪得溜圆,喉间发出“呃呃”的声音,满是鲜血的手抓着苏如晦的衣襟。鲜血如泉涌,顺着雨水汩汩流进沟渠。
“抱歉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苏如晦低声说。
他把高三郎推开,擦了下脸上的雨水,转过身,步出那条鲜血染红的窄巷。
他完了,他误杀了高三郎,他完了。
很多年后苏如晦回忆这件事,仍然记得他当时的心情。他不愿意做澹台家的嗣子,也不愿意做所谓的大星官,他更愿意开一家酒楼碌碌终生,一辈子平平淡淡。可当他决心走他们期盼他走的道路,命运却又给他当头一棒。阿舅说他荒唐,师姐说他冲动,认识他的人皆说他玩世不恭,行事从不考虑后果。他十岁抱住发狂的桑持玉的时候没考虑过后果,去年单枪匹马去救失陷敌营的桑持玉也没考虑过后果。其实他倒也不是没考虑过,只是他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去做。
现在一切已无法挽回,他知道他和桑持玉之间必然有一个人要身败名裂。他开始思考他和桑持玉到底是什么样的孽缘好像从小时候开始,他们两个之间就总是存在着活一个死一个的选择。命运给他选择,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深渊。
他抬头望向雨幕,高二郎奔跑在雨中,撑着伞的人们犹如幻影穿梭在他身畔。他不住回头,看见满身血的苏如晦站在远处的巷口。这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,纨绔中的纨绔,此刻远远望着他的眼神,恍若一个修罗恶煞。
他感到恐惧,又安慰自己他是安全的,因为他跑得很远了,就算苏如晦带着手弩也伤不了他,他已经跑出了手弩的射程。
规划追逐路线。苏如晦在心底说。
【路线规划完毕,抢夺家谱成功率20.78%。】
成功率太低了,刚刚和高二郎打斗浪费了太多时间,追不追得上暂且不说,要追上高三郎再和他打一架抢家谱,只怕会引来兵马司,到时候家谱的事儿反而瞒不住。
变数太多,苏如晦决定选择最稳妥也最危险的办法。他低下头,从腰后掏出了手铳。武备寺第一批新货,他检查瑕疵的时候就没有放回去。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,再杀一个也无所谓了。子窠只有一发,他必须一发即中。他举起了手铳,全副精神集中在望山。透过望山,他瞄准前方那个竭力奔逃的仓皇背影。这一刻仿佛时间变慢了,雨滴悬停在了空中,撑着各色油纸伞的路人踩进水洼,四溅的水珠停止下坠。
雨珠顺着苏如晦的眉睫下落,苏如晦心里想着一个名字。
他扣动了扳机,铳口爆发出热烈的火花,子窠突破雨幕,呼啸而出。
苏如晦仰起脸,冷雨劈里啪啦打在他的面庞上,他突然想喝一杯酒。
子窠在飞行,他在默默地思念。
桑持玉,今日之后,我该是这世上你最讨厌的人了吧。
桑持玉,你喜欢我送你的花么?
桑持玉撑着伞,站在人群外眺望钦天司外墙上的杏榜。大雨滂沱挡不住苦学多年只待今朝的观星舍人考生,大家推搡着靠近墙壁,寻找自己的姓名。桑持玉不用挤进去,因为苏如晦的名字太好找了,最高处的首位,如苏如晦所说,他是第一名。
那个家伙大概又要得意洋洋许久了。桑持玉转过身,准备离开。他想回卫所看一看门口,今日他还没有收到那篮花。刚迈出一步,隔壁大街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火铳鸣响。还有许多人惊恐的尖叫:“杀人了!杀人了!”
桑持玉神情一凛,丢了伞,按着刀迅速往声音源头奔去。
大街上死了人,持铳者还在原地,行人纷纷抱着头逃散,大街上很快空空荡荡。桑持玉拔出刀冲出拐角,却遥遥对上了苏如晦的双眼。那个家伙手里还握着灵火铳,身上全是血,脚边躺着尚未瞑目的死者。苏如晦看了他一眼,弯下身,从死者身上掏出一本簿子,翻了翻,丢入街边窝棚下的炉灶,看着它烧成了灰烬。
“你受伤了?”桑持玉问。
苏如晦摇头,“没有,不是我的血。”
桑持玉望着那苍白的尸体,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。
“苏如晦,你在做什么?”
雨声如潮,苏如晦平静的声音传来,“放榜了是么,我是榜首么?”
“苏如晦,”桑持玉走向他,“我问你在做什么!?”
“是榜首也没有意义了,”苏如晦毫不回避地直视他,“我杀人了。”
大雨滂沱,下在桑持玉的心里,桑持玉的心一寸寸冷下去。
“为什么?”
苏如晦张了张口,却没有说出原因。告诉桑持玉他为他杀人了,桑持玉会感动得以身相许么?大概不会吧。又被他救了一次,这小子只会绞尽脑汁怎么还他的债。他忽然有些怨恨那些天天嚷着要桑持玉报恩的人,他们为什么不能把起哄的词儿改一改,把“报恩”变成“以身相许”?这明明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,正常的发展应该是英雄和美女……不,美男,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啊。
他想当桑持玉的英雄,不想当桑持玉的债主,他不希望桑持玉一辈子活在报恩的阴影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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