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需要怎样的里程碑呢?
比如说,他还从来没有用实弹击中过一个人。并不是他没有这样做的技术,而是因为缺乏机会。他知道,身为警察,不应该在这件事上有执念。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嗜血的人。但是,每一次回想起父亲坠楼后的景象,他就能感觉到掌心出汗----鲜血随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恣意流淌,就好像父亲的阴影要逃离肉体。他毫无根据但是满怀期望地预测,如果能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合法使用权的子弹——而不是拳头——对一个值得惩罚的人施加足够的痛苦,那么就能同时把他脑中的噩梦景象给击碎。也许这就是所谓的“出一口恶气”。
然而当机会来临时,王明晖第一次用实弹打中人,对方却是他在警校时最好的朋友,庄延。
在求学时期,如果说公认为正直、自律、有担当的王明晖是所有同龄人的兄长,那么庄延就是兄长庇护之下一枚不起眼却又移不开的硬石头。庄延沉默寡言,在校成绩处于中下游,总是用他仿佛永远纽结的眉头吸走喧闹空气之中的热度。甚至有人说,王明晖的同班个个有能耐,是一把精工瑞士军刀,而庄延就是军刀组件中的酒瓶开塞器:有用,却无用。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,庄延是王明晖用来展示自己风度的道具人,但他们之间的友情是真诚的----就算曾经追求同一个女人,也不足以抹杀他们的互相信任。
这信任在 1999 年 12 月 25 日遭到了考验。
半夜四点。王明晖所在的缉毒大队在盘山公路设卡,拦截一辆驶往中缅边境,涉嫌运毒的微型客车。车上有两个缅甸人、两个华人,华人之一就是庄延。他作为卧底,在缅甸毒枭“督司令”的阵营中断断续续地潜伏着,总共也有一年半了。这一次行动,正是倚仗于他冒险送出的消息。
从结果看来,庄延的消息不够准确;警方本来应当在运毒车出库之前就将其拦截,但是却迟了一步。为了和警方周旋,毒贩常常临时改变行动时间和路线,然而这也可能意味着有人欺骗了庄延,他的身份已经暴露。
基于此推测,庄延意识到车外随着车轮滚动而颠簸、退却的黑暗,以及自己的鼻息在车窗上留下的单薄白雾,也许就是他眼中最后的风景。他坐在第二排左侧,是最不容易逃出的位置;他右边坐着一个瘦弱的高个子,弓着背,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前方座位的椅背。车子半个小时之前临时停下了,让高个子上车。庄延不认识此人,别的同行者没有详细交代为什么中途有人上车,高个子也一直沉默不语,仿佛他只是一捆行李。庄延也不想徒劳询问,只一心琢磨如果高个子动手,他有没有办法应对。这些人会怎么对待“叛徒”,庄延也见过几回。在督司令的巢穴里,有一架台钳是专门干这个的。仅仅是回想一下那台钳的虎口之间曾经悬停过男人(或女人)的哪些部位(或脏器),就能让庄延一整天没了胃口。
做卧底的每一天,庄延都会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:自身安全最要紧,因为这不仅是关乎个人生死,也关乎行动的成败。这是必须的咒语:让轻薄的生命背负上高尚的意义,增加它的重量,因为仅凭血肉本身并不足以减轻对死亡以及破灭的恐惧。关于战友安危和行动成功率的念想,是庄延的甲胄;但每一次陷入险境,如同今夜,他仍觉得自己是赤裸且毫无防备的。虽然曾有数次机会,但他一直未从卧底任务中脱身。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就好像他是无处可去的浪游者,在他眼前的茫茫黑夜中,停下了唯一一辆客车。哪怕这客车破败、可疑,也不知它要驶往何方,但庄延还是选择踏进车厢,因为在客车深处,总有某一个狭窄的席位,注定属于他。
支队需要在运毒车下山之前将其拦截,否则它会驶入偷越边境者时常利用的树林;不消五分钟,毒品将分散消失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隐蔽小道中。运毒车必经之路的前方已设置路障,路障之后停着两辆熄了灯的警车。支队长坐在其中一辆警车中,随时准备发号施令。与它们相隔一段距离,还有一辆负责后方包抄的警车静静停在山坡背面,远离月光,左右岩壁高耸,犹如佛陀合掌。这个逼仄的车位和运毒车的必经道路形成“T”型交错。驾驶这辆警车的是王明晖。他的任务是在前方截停运毒车后,迅速切断其退路。因为山路崎岖狭窄,这样的布置不是最理想,黑暗中,他紧握方向盘,仿佛提前嗅到了自己掌心汗水的气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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